语意落地时犹如细针插入厚毯缝儿里，唯有丝毫回语。他此言虽恭谨，然皇帝却恍若未闻，负手立于案前，只盯着龙案角上堆积如山的奏折凝眉。
他不语，薛渝心下便起波澜，如今只得眼观鼻鼻观心，暗自握拳凝神。停顿良久，皇帝忽然颔首道，“沈铭，你倒是信他。”
薛渝闻言心下微凛，旋即忙道，“沈尚书深受圣上的倚重，圣上慧眼识臣子，臣自然相信沈尚书不会罔顾圣上隆恩。”
“罢了，朕也没说不信他，”皇帝摆手，“朕问的，是城中出现私炮坊一事，薛卿对此事有何见解啊。”
薛渝抿唇，沉思片刻后徐徐应对，“请圣上恕老臣无能，武将军营之事，老臣实在不知。不过自先帝时起，硫磺硝石等物一直被禁于官外。如今城中出现私炮坊，老臣以为，此事该由兵部与户部追查，余下之事老臣实在不敢妄言。”
皇帝闻言嗤笑，拿手指了指他，摇头道，“你倒推脱的快，一问三不知。往日之事暂且不提，如今这幢暗自可是事关离珠，你方才还一副要为幼女做主、来朕面前委屈的架势，这会子怎么闭口不谈了？朕记得去年户部董家那小子当街冒犯离珠之事，你可比今日能说会道，嗯？”
皇帝言罢只笑，似是往日一般闲谈戏语。落入薛渝的耳中时，却是叫他额角生冷津，面含赧色，“去岁时不过是幼子顽闹，老臣才敢在圣上面前多嘴。但今日之事不止老臣幼女身受其伤，城中各处不知有多少死伤，事关重大，老臣不敢妄言，自然，圣上又一心忧于此事，老臣谨听圣上裁断。”
拱手俯身至底，他此番动作落入皇帝的眼中倒觉满意，等回身坐下时方想起薛渝先前所言，皱眉道，“兵部与户部？这兵部倒也罢了，薛卿为何提起户部？难道你以为此事是与户部之人有何关联？”
似乎只是随口一问，皇帝言罢端起茶盏浅昀，仿佛将此话头抛出去，也不指望着薛渝回他。却听的李福安心头微凛，借着侧身的功夫略抬眼皮觑着薛渝的面色。
薛渝撩衣跪倒，恭谨道，“回禀圣上，按大周律，硫磺火药本由兵部统一收管理登记，再依次分给下属巡防营禁军等地，如今官家以外出现此物，兵部自有核查之责。而户部掌管京中各处房屋户籍，那私炮坊原本该记于谁人名下，理当由户部追查。圣上既是要追查此事，兵部与户部配合刑部主审，更能早日将此事斟破，为圣上排忧。不过最终如何处置还是要看圣上，若有需老臣之处，老臣自当为圣上鞠躬尽瘁。”
这一回奉茶时小魏子可长了记性，拿来前已在后头晾了半晌，如今用下既不烫嘴又温肠腹，正可安抚圣上心中的躁意。一连着用了半盏，皇帝方才吁了口气，漫不经心地划上碗盖，抬眼打量着薛渝。
才要开口，小魏子又急匆匆进来叩首，略扬声道，“启禀陛下，太子殿下与恒王殿下求见陛下。”
皇帝微怔，旋即摞下手中的茶盏，略沉下面色，“准奏。”
小魏子答应着下去，瞬而便引太子恒王二人进来叩首。太子因先前在宫里陪皇伴驾，衣冠自是整齐。不过衣袖上略带着尘土，应是先前在城中废墟出安抚百姓时所致。却不料恒王虽只穿亲王常服，衣衫广袖间亦是满目仆仆风尘，仿佛是才从京外远道回来，一身架势狼狈至极。
皇帝心头不解，将方才所想尽数掩去，略倾身质疑道，“罹枨此番架势，是才跑马回来，还是知晓城中出事大有动作？”
恒王又拱手叩拜，方直起身道，“回禀父皇，您赐予儿臣的恒王府正坐落于永襄街上，今日出事时儿臣正在府中歇息，一听闻动静，儿臣心下担忧，便未先进宫禀告父皇，与太子、段大人一同前往灾地查看百姓伤情，这才耽搁至今，请父皇恕罪。”
“你既有心，何罪之有啊。”皇帝眯了眯眼眸，扬手示意众人起身，凝眉问道，“如今事况如何？三处可都过去了？”
周昱禛应道，“回父皇，那三处灾地儿臣皆已去查探。永平街爆炸之地原是一处私民陶窑，因爆炸所致，窑中所烧的瓷器崩于各处，因此伤及周遭百姓，死伤各占十余人；永襄街上爆炸的是一处酒楼，听闻是酒楼后厨中起火所致，因当时正值用午膳时，此番爆炸酒楼中主客无一幸免，方才找寻出尸身的便有四十二人，巡防营如今仍在原处搜查。”
说到此处时他心下沉痛，略抬眼觑着皇帝面色沉似乌云叠起，又见薛渝亦在殿中，语意停顿半晌，方缓声道，“安平街上那一处是一处空落的宅院，已许久未曾有人住过，四周邻居零散，死伤者较比永平街永襄街少些，但离珠县君与薛太傅府上之人因此受牵，只离珠县君与两个下人重伤生还，如今能寻出的尸身共八抬。”
殿中一阵静谧。
他怕圣上经受不得，特地放缓了语意。纵是如此，但口中所言过于骇人听闻，恍如字字句句皆含着那些无辜百姓的血肉一般，直压的众人心头似含句石，喘不过气来。
此番悲意笼于殿梁朱阁间盘恒半晌，皇帝方闭了闭眼眸，将眉眼间的悲戚意尽数掩去，沉声问道，“城中如今…风声如何？”
周昱禛道，“因事发突然，无辜丧命之人过多，百姓心中难安。儿臣方才已各处走过，着户部主司陈解与京兆少尹宋如诲查定今日死伤者人数户籍，儿臣想着，等户部归统登记后，再着重调拨银两分发给受灾百姓家中，以作安抚。京中屡屡出事，儿臣身为国储，未曾为父皇分忧，安抚城中百姓亦有儿臣之责，儿臣回去后会叫詹事府整理出东宫如今所能周转出的钱粮岁与户部同出，作灾银而用，先安抚民心，再追查案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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