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鸿禧笑道，“你怕自己戴罪之身为亲眷招惹是非，他们又怎会不知你这份苦心。如今只会挂念你，等你回去后只怕还要拦着问你，也算是守得云开见月明了。”

语意微顿，见她半晌不接话，温言道，“你我当时走的急，无人确信是与我一同前往苏州，即便京城中有人疑心你这段时日的行踪，薛三公子不日便会到京城，他自会为你摆平那些可有可无的风声。倘若有人问起，也不过是说你出京城躲避风头，又怎知你与我单独行动，放心罢。”

薛绛姝闻言一愣，旋即觉心下如泛暖流，垂眸不语。原先她心里是惦记这些身外之事，想着回京后长姐与舅父们问起她的去向，不知该如何答言。

尚未等表明，他心里倒是明镜一般，处处替自己预料到。甚至不止此时，从前亦是如此。先人常言“世上难得一知己”，知己虽难寻，但能有一人能与自己心意相通便已是幸事。

又何求过多呢。

她忽然觉得身上懒怠，手指轻扣过他的脖颈，整个人趴上他的肩头。鼻息间湿热的气息尽数喷洒于他的脖颈间，傅鸿禧回首打趣道，“山腰上风大，当心伤眼睛。”

薛绛姝失笑，抬手轻推他，“你又不是三头六臂，怎敢胡猜我要掉眼泪。好大的胆子。”

“看你半晌不答言，自然要问你一句。不是哭便是笑，怎么，难得这会儿功夫就懒怠睡过去么？”往上腾了腾她的身子，忽仰首看天，“你看。”

此处城郊不似街巷中各家爆竹连绵，墨穹间唯有一处月轮摇摇欲坠，皎如飞霜镜、向晓没云间，月华顺着山脉横波笼了一地凉意。

说的元年佳节举国欢愉，也只是苏州城内，荒郊寺中清冷如常。

她忽然起了兴致，抬手去比量月轮，不料一股凉意顺着手腕儿划入袖中，傅鸿禧先笑道，“落雪了。”

她被圣上赦免出天牢那日，正好赶上京中落了一回初雪，随后二人一路南下赶往苏州，江南一带照比上京要暖和许多，这一冬日只觉如同上京深秋，如今竟也下雪了。

有几缕坠于他的鸦发间，她攥着袖口轻巧拂去，悠悠笑道，“瑞雪兆丰年。明年苏州百姓得了个好兆头。只是不知这雪回落到何时，是否会大雪封路。”

“看这架势过子时后便能晴，不过是除夕应景而已。即便雪下的大，晚些时辰也能走。”傅鸿禧轻笑，脚下一顿，又往上提了提她，“算着时辰，如今已快至子时，前殿高僧当诵经，等我们走到钟楼底下便该听到钟声。”

她忙道，“放我下来罢，再有几步路我自己便能走过去。”

“都快至寺门里，也不差这一会儿。”没走几步便可看见寒山寺门前的赭黄巨石，他正欲侧首时，正好有一个小和尚出门来扫雪，见二人后先是一愣，瞬而合掌颔首，“二位施主。”

规矩无差，只是眉眼间神色一言难尽。

傅鸿禧未曾留意，闻言微微颔首，以示还礼。

才走两步，那小和尚又在后道，“施主，此处已在寺中，佛门清净之地亦当受俗礼。”

他不解，顿住脚步回眸瞧他。但见那小和尚来回转眸打量他二人欲言又止，心下登时了然，微笑道，“家妹方才上山时不经心伤了脚腕儿，如今正好回去。”

薛绛姝：“……”

那小和尚闻言面色恍然，忙俯首赔礼，“那是小僧多有冒犯，还请施主见谅。”

停顿一瞬，又不放心似的，上前半步问道，“监寺师父的禅房中应有化瘀消肿的膏药，这位女施主可需小僧取来用？”

她忙摇头，傅鸿禧替她回道，“这倒不必了，家妹伤的不重，不需烦劳师父多跑一趟，多谢记挂。”

“出家人以慈悲为怀，施主不必客气，”小和尚哂笑，“此处正值山风口处，不宜久留，二位施主请回。”

这才算将他糊弄过去，默不作声地走远后，薛绛姝无奈道，“我这一路只顾着贪懒，倒忘了佛门乃清修之地，叫人看笑话。快放我下来。”

傅鸿禧失笑，虽是背对着她，但知以她的性子，方才被人揶揄后必定闹红脸，等过了横于前庭的月牙桥，四下无人时才蹲下身形，扶她下来，“小心。”

起身替她拢好大氅，一手接过花灯，又牵住她的手，“走罢。”

温燥的指腹紧扣住她的手背，她心下一动，乖顺跟在他身侧同往。

没走几步，忽听钟楼那处传来一声浑厚悠远的钟鸣声，钟声绕梁、不绝于耳。她讶然道，“这会子便是子时了。”

原本二人下山跑马时便已近黄昏，又在馄饨摊子前磨蹭许久，后怕她受风，回来这一趟他走的极慢，如今正好磨蹭到这时辰。

傅鸿禧笑道，“听闻除夕素来是监寺师父亲自敲门，住持大师在旁诵《法华经》，共一百单八回，钟声穿云破宵，传入西天极乐之地，祈我佛保佑世间众生来年平安祥泰。这规矩流传千百年来，纵改国号，寒山寺与钟楼尚在。只不过一代新人换旧人，景色复如此，人面却已稀。”

他素来不爱看书，难得能说出此言来，薛绛姝不由得侧眸瞧他，揶揄道，“兄长这是来时做了功课？还是一早便知道的？”

“我自幼生在苏州，这些旧俗早听的耳朵起浆子，怎会不知。”屈指拂过她的鼻尖，看她珠唇微抿，眸中如含盈盈春水，垂眸笑道，“从前在上京时大多时候是你来引荐典故，如今却换做是我，风水轮流转啊？”

如他所言，那雪萧萧簌簌，也只落了半盏茶的功夫便停住，月轮隐约现于朦胧雾霭后，半晌方露出头来。她忽然笑道，“如今已是元年初一，又是一年，虚长一岁。”

算着虚岁，她如今已是一十余八的年纪。

是。虚长一岁。

等回京后，薛太傅一旦被正名，势必要愁于她的亲事，他理当请母亲去薛府提亲，再不可耽搁下去，免得名花有主，他再追悔莫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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