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不徐不慢驶在管道上，马铃铛一摇一晃，清清脆脆的声音又寂寥又好听。

宇文贺静静地抱着怀里的女孩，贪图世上难得的温暖。

来到东海近两个月，却觉得是很短暂的，又崭新的一辈子。

因为太美好了，所以觉得短暂，又因为和之前太不一样，所以是崭新的一辈子。

寂静了很久后，奕儿冷不丁的问道：“贺长安，你知不知道芍药代表的是什么啊？”

宇文贺眉心微蹙，低头道：“芍药又名别离草，代表的是离别。”

奕儿愣了愣，眼泪忍不住大滴大滴落了下来。

她终于明白，为什么南骋死前说，芍城这名字不吉利。

宇文贺瞅见她又落泪，急忙安抚道：“怎么又哭了？乖，不哭了，今日是你父王和哥哥班师归来的日子，你不是还要弹箜篌助兴吗？你这哭哭啼啼的怎么弹？”

奕儿咬唇，伏在宇文贺的心口上，继续落泪。

宇文贺捧起她的脸颊，轻轻吻在她的眼睑上，少女的眼睫纤长浓黑，刚刚哭过的眼眸如同落雨的西湖，美的惹人心碎。

“别哭了，你一哭，我这心都揪着疼，倘若那日我死了，都是因为心疾而死。”

奕儿抽泣着抬头，想了想，嘟唇道：“你这个人真真是前后不一，我还记得头一次遇见你便是想借你的船舱躲躲雨，你一上来就直接让我滚……

后来……后来人家伤心难过的哭，你还说我吵到你了……”

说着说着，泣不成声就变成了嚎啕大哭。

宇文贺：“……”

奕儿越想越难过，继续道：“对了对了，后来我摔倒，你还故意把我推到泥地里。”

宇文贺倒吸一口凉气，咬牙切齿道：“奕儿啊奕儿，我真是想把你从马车上扔下去。”

奕儿一怂，连忙补救道：“别别别，我还记得你奋不顾身把我从海贼手里救出来，我发烧时你抱着我跋山涉水为我找医馆，我想吃糖葫芦时，你卖了身上唯一值钱的东西给我买。

还有在大火里，命都不要了来救我，后来又不顾伤情，为我寻药……还有在落霞小苑里，给我做好吃的，教我画画……”

宇文贺别开脸，心里莫名发虚，其实自始至终他所做的，都不及他带来的伤害多。

奕儿搂住他的脖颈，仰头“吧唧”一口亲在了他的侧颊旁。

东海的夏日格外清爽，宇文贺忍不住低头偷笑。

……

时年夏，东海境之王顾龛与东海境世子顾无愁率大军凯旋而归，满境沸腾，东海境无忧郡主奏箜篌《怎生书》，乃前世圣遗曲，技艺精妙无双，天下叹服，人赞其天下箜篌第一。

——————《北朝·东海境史》

宇文贺第一次见奕儿弹箜篌，就是在那个时候，原先只听过东海境郡主善箜篌，可惜之前从未见过。

洛神城军营里，三层圆台层层高筑，第一层无数琴师和音伴奏，第二层妙龄女郎身着红装飒飒而舞。最高处那一层，白衣胜雪的少女拂琴而奏，恍若不食人间烟火的仙女。

军队号角声吹落那一刻，她拂动琴弦，开始弹出第一个音。

《怎生书》分为九重，初为乍破碎玉之声，声声惊心动魄，好似铁骑刀枪遇上了惊涛骇浪，而其中还隐隐约约还能听见幽幽涕泣声，于一片刀光剑影中哀怨不绝。

《怎生书》之奇，在于第一重便直入高潮，引人入胜，需要大弦急急反拨，小弦缓缓慢捻。

二者无一不能中断，更不可大弦抢拍，这第一重算是最简单的，然而很多人就已经做不到了。

听者有心，从那琴声里似乎有看到了那日血流成河的芍城。

残霞惨淡，凉风飒飒吹拂她的裙摆和墨发，她举起手中流光溢彩的东海军令，身上杀气腾腾却让人觉得圣洁不可侵犯。

“攻城——”

一声令下，黑云压城城欲摧，千呼万喝着攻入城门。

再见那素指翻飞，渐渐从大弦到中弦，指法从反拨到挑弦，好似那铁骑杀出重围，万马千军只剩一人，空对着苍山如海、残阳如血。

而那小弦依旧一刻未停，只是让听者觉得愈发深沉酽烈了。

就像她踏过尸骸枕藉的城道，既想慌忙找到南骋，又害怕贺长安出了什么事。

第一重到大弦、中弦中间指法变幻了三次，而小弦却需要的是指尖的力度变幻。

弹琴人不闻，听者有心，早已惊喜到不可思议了。

凤首卧箜篌，十几年勤学苦练，天赋过人，努力过人，以至于琴艺天下无双。

第二三重引人入胜，第四五重悲怆骇人，第六七重又渐渐慷慨激昂起来，至八九重缓缓潺潺，好像让人看到了夕阳西下，小桥流水人家。炊烟袅袅升起的地方，有人在等着良人回家……

听的人凭着些许自猜测，大致能猜出，这讲的是个将军浴血奋战，一个人杀出重围跋山涉水回到家园的故事。

从曲子回过神来时，许多人不知不觉就泪落满襟了，《怎生书》太能引起历经过生死之人的共鸣了。

一曲罢，千万人落泪喝彩。

“妹妹，”顾无愁迫不及待的跑过去，朝她张开双臂，道，“快来抱抱哥哥。”

奕儿走过去，歪头道：“你给我带的好玩好吃的呢？五年里，你就给我写过七封信，我可还生着你的气呢。”

顾无愁咧开嘴笑了笑，道：“本来给你带了很多好玩的东西，但是每次收集了一些，打仗时连命都差点丢了，那些东西也没能如愿保存下来……”

奕儿愣了愣，突然就又哽咽起来，冲上去就抱住顾无愁。

顾龛红着眼睛，上去把顾无愁扒拉过去，然后细细打量奕儿，焦急问道：“伤可都好了？你可知道爹爹看洛神城的消息，什么高阁起火容貌被毁、失踪杳无音讯、芍城生死一线，爹爹都快吓出心疾喽！”

奕儿破涕为笑，有些不敢去看顾龛的眼，爹爹若是这些事都知道，那他肯定也知道是她对徐芷惠动的手。

然而，那天至以后，顾龛包括所有人从来都没有在她面前提到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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